战争是科学吗?
如果战争是科学,那它的科学基础又是什么?
年9月,作为领衔科学家,我在桂林主持召开了中国科学技术协会“新学说新观点”第次学术沙龙会议。那次会议讨论的主题是“认知仿真对复杂系统建模的争论”,第一次就认知对建模仿真的影响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观点碰撞。虽然我对复杂系统的思考已有多年,但究竟是什么引发了战争或社会的复杂性,对这些复杂系统究竟该如何建模,一直苦苦思索却没有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我们曾经尝试过很多理论和方法,如系统动力学、多Agent建模、元胞自动机、遗传算法、复杂网络等,似乎都有点意思,但又似乎都不在根儿上。
研讨会发言踊跃,观点碰撞激烈,最后似乎又要无果而终。就在话题又一次滑向混沌、统计等物理性结论的时候,我和另一位领衔科学家王飞跃在底下嘀咕,从认知角度看简单系统与复杂系统到底有什么区别时,“复杂系统由于反身性会越认识越复杂”这个想法灵光一现,让我豁然开朗,苦苦寻找多年的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了。“认知”这个对象有点特别,不是我们惯常以为的越认识越简单,而是越认识越复杂!
正是这个一反认识论常态的观点,十分符合“认知”的规律和特点,进而指明了我们对战争或社会复杂系统的建模方向。是人的“认知”而不是物理性质,才是导致战争和社会系统复杂性的根源!“阿尔法狗”在神经元网络上的成功,又启示了我们对这一类系统的具体建模方法。就是这样的偶然所得,让我感觉这次会议收获满满,之后的思考研究也柳暗花明,终于有了明确的探索方向。
思维模式变了,我们怎么办
从简单系统思维转变到复杂系统思维,是一个巨大的飞跃。但是,思维模式变了,研究方法也必须跟着改变。简单地说,研究战争复杂系统,其实就是别忘记我曾经提出的“六字箴言”——“整体、动态、对抗”。“对抗”改成“博弈”也可以用在其他社会复杂系统上。也就是,从整体出发,用动态方法,得到对抗结果。换句话说,战争复杂系统是“活的”,我们不能用“修机器的方法给人看病”,道理是一样的。
研究战争问题,不论战争、作战、武器装备、社会、经济等体系,所有的课题都应该看成一个整体上动态对抗的战争复杂系统。无论是机械化战争、信息化战争,还是未来的智能化战争,都是如此。要研究战争的制胜机理,可能有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说法,如“正义战争必胜”等,但是从科学角度来看,应该首先研究战争复杂系统的运行机理。这些运行机理,既可以来源于我们采用传统科学方法得到的结果,也可以来源于复杂网络分析得到的“小世界”“无尺度”“弱关系”“鲁棒性”“极限断点”等结果。有了这些科学的结论,就可以找到在某种条件下如何取胜的途径。这些方法与自然科学的结论可能有所不同,但是十分接近战争和社会的实际。
因此,复杂系统思维可以说是一种比较接近“生物学”“社会学”的思维,是一种“活的”思维。这就是从科学角度讲的机理,与从历史角度、社会角度讲的机理不是一类方法。战争系统复杂性的核心在于知识的反身性,对战争系统建模的关键在于对人的认知的描述。这主要包括对两类知识的描述,一类是形式化知识,可以采用传统自然科学方法对战争系统中的自然规律部分进行建模,如战场环境、武器装备等实体,以及作战机动、火力突击、后勤保障等行动描述和结果描述,这些知识早已形成了体系。另一类是非形式化知识,如人的感觉、认知、灵感、经验、概念、看法等,过去对这一类知识建模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但是“阿尔法狗”的出现,使我们有了新的希望,因为它揭示了对战争复杂系统建模的可能。
其实,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逐步加深、水到渠成的。开始的时候,我们认识到的是战争、社会这一类复杂系统,其性质与一般的物理系统不太一样,不能简单分解还原,需要从整体上考虑;后来又发现这类复杂系统还应该是“活”的,需要考虑它的动态适应性,如碰撞、遗传或变异;再后来又觉得仅有物理的或生物的简单适应性还不够,还应该有“认知”“会学习”,因为它们不仅仅是物理系统,或简单的低等生物系统,还是具有复杂认知的系统。对战争系统复杂性根源的认识,也逐步从物理复杂性的混沌或分形,慢慢转移到社会复杂性的认知上面来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研究战争或社会系统,就必须首先搞清楚战争复杂性的根源其实在于“认知”,进而“认知建模”就应该成为研究的关键或核心问题。
很多人以为研究“认知建模”一定属于人工智能的范畴,但是我却从来不这样认为,尽管年我就作为访问学者专门去美国加州大学学习过人工智能。我认为,我们做的实际上是复杂系统的建模研究,战争复杂系统之所以复杂,是因为认知在其中起到了核心作用。是否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是战争研究是否能够走上科学之路的关键。与此相关的兵棋推演、智能决策、智能化作战、体系能力评估、作战规划研究、科学管理等问题,其实都是具体问题在这一点的反映。我也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一切都要靠未来实践检验,但至少我可以在这个理论指导下对每一个课题研究做到自圆其说。自圆其说、逻辑自洽是科学研究是否科学的第一步。《战争何以科学:战争复杂性与智能、兵棋及体系问题研究》(胡晓峰,吴琳,荣明著.北京:科学出版社,.10)一书讨论的问题都集中在这些方面,是否合适,读者可以自行判断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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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梳理总结了近几年我做的部分学术会议报告和讲课稿。每一章对应的就是一次完整的演讲,所以章节编排也各自独立。这本书很多内容看上去是某个专业性很强的问题,但实质上讲的是认识论、方法论问题,也就是科学通识问题。我觉得,在战争研究领域,我们才刚刚走上科学研究的道路,一些课题研究还停留在几千年前的哲学思辨,甚至文学想象的层面,对现代科学进展不太清楚,技术理解力和战术想象力还十分缺乏,更不用说采用现代科学方法和工具。因此,还是需要大力普及复杂性科学理论,以及科学思维方法,这正是我们与外军差距最大的地方。抱着老的东西不愿意放手,不愿意采用科学方法遵守科学规矩,这其实对我们的军事理论和战争理论研究是有害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断向所有战争理论研究者传播科学思想,让科学的思维方法武装我们的头脑,让我们的战争研究走上科学的道路。这也是我近二十年来努力去做的事情。
这些报告讨论的问题很多,但其实都集中在战争复杂性及其应用方面。报告涉及的科学思维等很多方面,归根结底还是在阐释对复杂性科学思想的理解和运用。仅仅知道复杂性的定义和概念是不够的,必须能真正地理解,并且融会贯通,才能做到运用自如。这些报告中介绍的内容都是我近二十年来在这些领域的一些思考,以及我和团队在这个领域中的实践体会。大家可以发现,我也是从不知道到知道,从不理解到慢慢理解,从生搬硬套到能够灵活运用,最终能够自圆其说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中还存在某些不足。至于大家能从中读出什么,则完全取决于自己的理解是否也在不断加深之中。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本书只是我们对复杂性科学和复杂系统理论的一点学习和应用的体会,出版供大家参考,仅此而已。
▲作者在科学出版社出版的战争科学三部曲
此外,本书也是《战争工程论——走向信息时代的战争方法学》和《战争科学论——认识和理解战争的科学基础与思维方法》出版后对读者意见的一次集中反馈。这两本书出版后受到大家的